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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饼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间:“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儿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啊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聪慧间:“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儿。”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间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两点半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任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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