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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要看

    不起共產黨的渾身緊張,眼睛望牢政權,越是這樣,越要打翻。

    母親教我的真是簡靜。如日本的劍道,從師數年,難得聽見一句鼓勵的話,

    本因坊的弟子亦數年中難得與師對局一次,中國的商店及百工學徒,亦先生教的

    極少。母親教我做人的道理,只是說“小人要端正聽話,要有規矩怕懼”此外

    無非叱罵,如不可手腳逆簇,不可問東問西,不可要這要那,見人家吃食,不可

    站在旁邊伺望,小人不可敗大人手腳,不可揀食吃,不可沒有寸當,這也不可,

    那也不可,像佛門戒定慧,先要從戒字起。

    母親每說、“靠教是教不好的”本來怎樣纔叫好,是要你自己會得生化,

    靠教只能教成定型的東西,倒是少教教免得塞滿。母親宁是諫“小人要聽大人

    的諫訓”諫是諫非。且諫是對朋友的,書上又說臣諫君,子諫父,而父母對子

    女亦曰諫,則我從母親纔聽得,中國平人之敬原來是這樣直道的生在民間。

    中國民間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學。胡村戲文時做戲文,我就愛看的漁樵會,

    而且與我一樣的小孩都聽過羅隱的故事,民間這樣把真命天子說成釣魚斫柴挑擔

    種田之人,真的是蘿蔔菜籽結牡丹。

    漁樵會是朱元璋起兵,與元朝的兵對陣,禿禿丞相扮漁翁探看地形,這邊徐

    達亦扮樵夫探看地形,兩人恰巧相值,一個口稱老丈,一個叫他小哥,心裏都已

    經知覺,遂話起天下事來。徐達笑那禿禿丞相可比老丈涸澗垂釣,枉費心機,禿

    禿丞相援引姜尚來回答,徐達道,只聞姜尚興周,不聞姜尚存商。禿禿丞相亦笑

    那徐元帥可比小哥斫得柴來,皆成灰燼,徐達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裏的娑婆樹,

    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禿禿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說,除非日月並出也。翌朝朱

    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日月並出,台下看戲文的人都覺得大明江山

    好像是今天的事。

    再講羅隱。小時母親煮飯我燒火,人叉敲得灶坑叮噹響,母親說灶司菩薩要

    罵了,引羅隱為戒。羅隱本該有真命天子之份,但是他的娘不好。羅隱小時到私

    塾裏讀書,走過廟門口,菩薩就起立,他的娘把一個雞蛋放在神像的膝上來試,

    果然羅隱走過雞蛋滾落。他的娘知道他會做皇帝,燒飯時拿火叉敲敲灶坑沿,數

    說某家不肯借米,等你做了皇帝殺他,羅隱答應“噢”某家不見了雞賴我們,

    某家為曬衣裳與我相罵,等你做了皇帝要把他們全家誅滅,羅隱答應“噢”豈

    知飯鑊浦起來都是人頭,因為羅隱是聖旨口,不好答應殺的。灶司菩薩就到天上

    去奏,說羅隱若做皇帝,人要殺無數,我亦兩股挨了打。所以火又不好敲灶坑的。

    卻說天上得了灶司菩薩的奏,當即雷霆霹靂大作,羅隱哭叫、“姆媽姆媽,

    我一身啦啦響!”他的娘知道天上來收他的骨頭,教地快快嘴巴咬牢馬桶沿。一

    時雷止雨歇,羅隱的金枝玉葉身就換了賤骨頭,后來討飯做叫化子,惟他的嘴巴

    因天上厭惡穢,沒有改換,仍是聖旨口。

    羅隱大約是浙東一帶,宋有方臘,元有方國珍,又明末流寇清末太平軍皆到

    過,他們原有做真命天子之份,可是民間對他們的嗜殺人失望了,所以造出來的

    故事,但查考不的確,總之也相宜于毛澤東。

    羅隱后來還做出一些恨毒的事,但講說的人已經又對他原諒,不為鑑戒之意

    了。羅隱到過蘆田,因恨毒他叔父,說“羅隱蘆田宿,蚊蟲去叮叔”蚊蟲聽錯

    了去叮竹,所以毛竹山里蚊蟲多。還有是羅隱走過塍,見務農人在吃麵,只乞討

    得一些麵湯麵腳,他生氣把來倒在田水裏,說“大的變牛蛭,小的變螞蝗”就

    變成了牛蛭螞蝗,專咬種田人。

    羅隱的娘舅收留過他,叫他放鴨看牛,他把鴨殺殺吃掉,卻招了一臺野鴨傍

    晚趕回家,次晨開籠都飛了,說是鴨自己飛了之故,騙他娘舅。他又用蘆葦殺牛

    ,因不曾帶得刀來,而那蘆葦經他題破,就變為這樣鋒利了。他叫一班看牛佬都

    來吃牛肉,卻把牛頭牛尾嵌進山岩裏,說是牛自己鑽進去的,他娘舅去看,果然

    一邊頭,一邊尾巴,拉拉尾巴頭會叫。羅隱的故事即如此回到了民間的跌蕩自喜。

    結局是羅隱避雨危崖下,因為他說了一句會壓下來的話,那崖巖就崩倒把他

    壓在裏面了。小時我對著堂前的壁叫叫有回音,就曉得是羅隱在答應。故事編到

    像這樣,今天他也還活看,竟是可以叫喊得應,真要有本領。

    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說天下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而如張獻忠的立起

    七殺碑,則到底不成大事。稱為天子,宁是要像子弟的端正聽話,端正故天下簡

    靜,聽話故與世人無阻隔,還要有規矩有怕懼,規矩是“天生蒸民,有物有則”

    ,怕懼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經書,中國民間的帝王之學,我

    覺遠比孟子說先王之教來得氣魄大。從來儒生學聖賢,民間則多說做官做皇帝,

    聖賢倒少提。

    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國有諫臣,當面說皇帝怎樣不對,要怎樣纔對,彷彿他做

    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麼皇帝你來做吧!而你亦真的會做。又皇帝對臣下,

    如劉邦愛漫罵,亦宁是平人相與。這裏其實有著謹嚴。而在民間是對小孩已然,

    我母親對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種不原諒。

    孟子教人從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村人未必有幾個讀過“舜有天下而

    不與焉”但都曉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時衣裳都是上頭幾個哥哥穿下來

    的,袖口蓋沒手指,下擺拖到腳面,秀卿叔家的阿水比我大一歲,卻一身印花洋

    布衫褲,我看在心裏,但是不存與他比的念頭。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她家開豆

    腐店,不乏小錢買點心吃,又她母親去曹娥娘娘廟燒香,帶回來玩具,我皆沒有

    ,小孩未必因為傲氣,只是自己更端莊起來。曹植詩極明艷,史冊上卻說他車服

    儉樸,這還遠比宋儒說去人欲存天理,更沒有議論的餘地。蘇軾天際烏雲帖裏寫

    美人、“肯為金釵露指尖”真是貴氣,而舜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即只是這樣

    的有法,這樣的貴法。

    我四歲時,西鄰梅香哥哥家裏一班老太婆剪麥莖唸佛,我去嬉戲,半下晝在

    造點心了,是蕎麥麵,我還不走開,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的說了一

    聲,小孩被道著心事,頓時大哭,伯母罵了梅香哥哥,又給我說好話,盛麵給我

    ,我必不要了,后來梅香哥哥抱我回家,連一碗麵送來,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

    知怎樣的困難事都還不可惱,可惱的是自己下賤。

    又一回是我七歲,弟弟三歲,兩人到屋后竹園裏,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衣石

    上,我先下去站著,他從岸上向我一撲,背是背住了,卻兩人都倒在水裏。我連

    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訴母親,怕衣裳溼了回家挨打,脫下在溪灘上曬

    ,要等它曬乾。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訴了。母親又氣又驚

    ,卻也笑起來,只罵我“你這樣犯賤,且這樣的無知識”不可犯賤,是貧家的

    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身皆是千金之體。

    我小時吃醃菜揀菜莖吃,母親說菜葉是大旗,吃了會做官,我就也吃菜葉。

    我家飯桌上沒有那一樣是父親的私菜,小孩更不許吃獨食,不許霸佔好菜,不許

    霸佔坐位。大起來我見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氣,世界不太平也是因為

    霸氣,實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饞,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饞容

    易失節,男人嘴饞容易奪志。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揀食吃的小孩會營養不良。我

    或筷子含在嘴裏潤潤,沒有中意吃的嗄飯,母親便罵、“如何可以吃飯萎癟癟,

    小人該有甚麼吃甚麼!”儒生只讀經書,不大中意民間的東西,就有點像小孩揀

    食吃。我大起來,富貴榮華與貧苦憂患都過,不挑東嫌西,而凡世人過的日子亦

    果然是好的。

    母親戒我,吃食要有寸當。又過年過節,次日收起,我覺不捨,母親便罵。

    原來對于好東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緣,纔得性命之正。中庸的中字

    非常難解,但像民間教小孩要有寸當,就極明白。我與群兒發喊戲逐正起勁,母

    親就叫“小人嬉戲也有個寸當,這樣跌魂撞頭胎似的,還不停了!”小孩白天

    玩得出神,夜裏要做荒夢的,一個人大起來不攪亂世界,從小他就要不荒唐,此

    則又好像書經裏的“思安安”了。

    “思安安”是讚舜的,但民間平常就如此課小孩。我鄉下嬰孩尚在襁褓時,

    必把手腳鬆鬆的綁住,恐其亂動扭傷。及能坐立,剛剛學行走,仍要留心他攀翻

    盤碗,見他抓了甚麼塞向嘴裏,趕快奪下。成了兒童,抱雞摸狗,把母親針線筐

    翻翻搗搗,都要挨罵、“小人怎麼這樣逆簇,會手腳一刻亦不停的!”一次堂房

    的哥哥阿煥去看田水,紅姊坐在簷頭織帶,他走過身邊把紅姊鬢邊插的山花一撩

    ,紅姊罵道、“手腳這樣逆簇,難道小時嬸嬸沒有把你綁過!”

    不許小孩蹦蹦跳跳,似乎不合體育,但中國雕刻繪畫裏的人體,以及拳術,

    皆含蓄柔和,調順舒齊,不重西洋人那種筋肉與骨骼相撐拒,爭強壓迫的發達。

    便是細胞新陳代謝的話,今時生理學家亦並沒有說得好。原來生物愈低等,新陳

    代謝愈快,細胞短命,人又如何能長壽?所以說神仙八百年伐髓換腸,細胞倒是

    要生機不停滯而代謝得慢纔好。中國又向來忌生機發露無遺,今人卻每會精力過

    剩,非發洩不行,只因不能涵養渟蓄縈迥,故亦不能持久耐勞,容易神經或心臟

    衰弱。精力要涵蓄渟迥為氣,如王羲之的帖裏即每說體氣,氣以充體,且還有志

    以持氣,如此纔是人身。

    小孩且亦不可知識開得太早。今時的小孩百伶百俐,會買東西,會應酬生客

    ,玩具及漫畫讀物多到無數,學校裏亦功課忙逼,讀書像拚命,這其實不好,知

    識的根本是智慧,他們把根本來傷了。惟簡可以使繁,惟靜可以用動,現代社會

    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簡靜。聰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識與技術纔可以是

    從它生出來的儀態萬方。我母親的規矩,大人在說話,小人只許聽聽,不可七嘴

    八舌,見了一樣新奇東西,亦不可問這問那,凡百要放在肚裏過一過。興奮不過

    是動物本能的飛揚,好奇心亦不過是動物本能的反應,但知識的妙機是生于人的

    ,是先要他曉得人世的莊嚴。

    我小時很笨,不曉得用錢,亦不會在人客面前應答如流。比我大一歲的小孩

    我就打不過他,因我頭大,上重下輕,有時自己跑快也會跌一跤,額上起來瘀青

    塊,母親常用燒酒黃梔溼了紙給我敷貼。可是這條命也急切難休,長大后層層折

    折到得今天,雖無過人之處,但昔年比我能幹的小孩后來還比我不如。我小時是

    惟獃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經。

    民間老法小孩並無特權,我母親常說“三歲至老,你以為還小呢!”竟是從

    三歲起就要學大人的帝王之學,而因我不成材,幾次被父親惱,更常被母親用烏

    篠打。我五歲時,夜飯桌上,記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來,母

    親罵了四哥,又簡單給我說一句好話,但我心有未足,仍舊哭,不料母親就不理。我變得不好收場,哭得無味了,索性發野性,如此就惱了父親,他倒不打我,

    只把我一把拎出門外。外面堂前間黑暗,我心裏害怕,登時放聲大哭大喊起來,

    但是由我擂門也不開。后來裏邊吃過飯收拾碗盞,聽聽我已不哭,母親纔放我進

    去,仍罵我小人犯賤,不識抬舉,我惟不作聲。

    被母親打,最后一次我已十一歲,小舅舅來作人客我作怪,且以為已經這樣

    大了不會再挨打,人客一走,母親笑顏送到門口,我曉得風頭不對,想溜身躲躲

    過,但是已經來不及,被母親一把拖到后屋一頓痛打,問我以后還敢不敢再這樣。我小時每次挨打后,鄰兒羞我,一齊唸道、“攤眼烏婁婁,油炒扁眼豆!”還

    有年長的堂哥哥們見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聲。

    母親說下次要記錯,我亦聽了不作聲。新派不作興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權是

    養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來要社會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則輪到他容忍別人

    ,這樣容忍與被容忍兩組人作成的社會,從中雖出來基督的饒恕,無抵抗主義與

    革命的鬥爭,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溫床,小孩所作的只是社

    會的假演習。但舊時中國家庭,則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槍,

    雖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來若有豁達與認真,即因我是這樣的出身。

    我在書房裏也被先生打過。一次是聽講書,並坐的同學從桌下遞過來一隻紙

    摺的鳥兒,我怕先生看見,推開他的手,誰知先生反打我兩記手心。這要算得冤

    屈,而我竟不曉得辯明。基督的代人贖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還好些,我

    的卻不過是老實,當下也很煩惱的。但世上的事也有不能辯明的,抗戰勝利后,

    我沒有像陳公博周佛海的寫答辯狀,只覺雖然理直,到法庭總不如逃走的好,這

    還是靠了我從小的涵養。

    我小時亦宁是喜歡人拿我當平人看待,亦沒有說爸爸媽媽愛我,我愛爸爸媽

    媽。原來小孩亦不過像初陽裏的新枝,或剛剛會得吃食及嬉逐的小貓小狗,凡幼

    小生物皆有的一種可愛,卻是還要約于禮,把來變成人生的鮮活潑辣纔好。稱小

    孩為天使,說青年是時代的棟樑,還不如上海人叫小眾生倒喜樂。愛玲說年青人

    憊賴,小孩她亦不喜,一點不怕有頑固的嫌疑,因為她自己正當妙年。

    小孩其實是羨望成人的,很想自己快快長大起來。我上學的一年出麻疹,母

    親樣樣當心,我頭蓋一塊舊綢片,怕風吹著眼睛,長日只在屋內。還有出麻疹時

    哭泣也要壞眼睛。要忌嘴,一隻醃蛋我吃三餐。我雖有些倚病撒嬌,但也母親說

    的我都依順。我坐在高凳上正吃早飯,台門外大路上群兒經過,高聲叫我“蕊生

    懶學胚!”我不睬他們。阿五妹妹走到窗口,悄悄問我去不去溪裏挖塘?我不去。我是當著大事呢,只覺自己像大人的正經,而他們則是小孩。

    還有是一年暑天,晝長人靜,我沒有去處,走到隔壁小叔家后屋裏,只見階

    前一株棗樹已結白蒲棗,鈺嫂嫂與阿黃姊姊坐在門口當風處繡鞋頭花,說著話兒。還有阿五妹妹也在開手學做針線,她還這樣小,不過九歲,她們亦和她正正經

    經的說閒話兒,惟有和我不搭訕。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入了大人隊,不和我嬉戲

    了。我當下無手無勢,惆悵難言。

    法無戲論

    左傳裏有魯國的使者對晉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鬥。”舊時民間小

    孩與鄰兒打架,大人不問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責罵一頓了事。我小時愛看庭前

    雄雞鬥,及畈上牛牴角,但是大人見了只把它們趕趕開。這且按下一邊不提。如

    今單說小孩不可玩物喪志,現在有賣的許多玩具,我小時就簡直沒有。

    現在這種塞珞璐製及橡皮製的狗馬,洋囡囡,鐵皮製的汽車飛機,一般輕薄

    得沒有內容,形態不是人像,即是太不像,精密而草率,成了對于真物最惡劣的

    諷刺。而因沒有內容,故又種類數量務求其多,徒然造成小孩的佔有慾。還有小

    孩讀的漫畫本亦是如此,不知人世可以有文物清嘉。

    紅樓夢裏榮國府宁國府這樣人家,鳳姐的女孩泡在奶媽懷裏,玩的亦只是一

    隻佛手。一般年青母親或是拔下一枝簪給小孩且玩一回,或是由小孩弄母親的手

    鐲與耳環。佛手與手鐲耳環這些都是真物,小孩亦因此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

    ,這是最初步的格物致知。是真的東西,纔有意致,所以亦可以是玩意兒。紅樓

    夢裏黃金鶯採柳枝編的籃子送給林姑娘,自謙說是個玩意兒罷了,但這籃子就有

    著大觀園的春風春日,河水亭榭,及黃金鶯這個人,而且是可以實用來插花的。

    禮樂射御書數何等正經,卻稱為六藝,亦即皆是玩意兒,燈市百戲本等是玩

    意兒,卻又如承大賓,如奉大事,人世一切皆是這樣的遊戲自在,而又真實不虛

    ,所以連一架鞦韆,中國的亦和西洋的兩樣。日本人今大造玩具,我覺不及他們

    原來三月三女兒節設的人形,及五月五日有男孩人家豎的鯉幟,那雖然也是玩的

    ,卻有一種清肅的喜意,不可以狎弄。

    小時我家裏夜飯后洗好碗盞,大人還略坐一回說話兒,我拿煤頭紙就燈點火

    來玩,或把點著的棒香就暗處旋舞,正高興處,母親卻不許,說小孩玩火,夜裏

    要遺溺。又我和弟弟揭竿為兵,在堂前掉舞,母親也喝止,她道、“不許掄槍施

    棒!”及進高小讀書,從紹興城裏學來做風箏,且買得一隻小皮球到溪灘上去踢

    ,可是人家都在畈上做生活,我這個學堂生清客不像清客,縱或母親不罵,自己

    也覺有一種輕桃。中國的戲文好,是從大人的事而來,舞龍掉獅子好,是生在人

    世的風景裏,但小孩及幼小動物的戲逐則怎樣高級化了亦只能是sports。

    我做竹蜻蜓,水槍燃旋子,又用雙線穿起菱角或栗子做扯鈴,母親都由我。

    但我若太熱心,成天在門檻上斬斬剁剁,竹頭木屑攤得一地,阻大人手腳,且因

    正在做一樣東西,大人叫喚他不理,母親可要罵了。她罵的是、“枉長白大的,

    你還小哩?這種東西又不可以當飯!”又我在戲文台下十文錢買來一隻彩釉泥蛙

    ,形制樸實,有哨子可以吹,我著實心愛,夜裏也捏了睡,吃飯時也拿來吹一吹

    ,母親怒道、“你不要討我把它來摔了,小人會沒有寸當!”饒是這樣,后來我

    二十幾歲時,還是幾乎不把馬克思主義連睡覺時也捏在被窩裏,且弄到飯桌上來

    ,不必論那主義如何,單是對它這樣感情沉緬貪婪,先已不好。

    至今我想起小時的製玩具,實在沒有一樣好。倒是過年時舂年糕,央叔伯或

    哥哥捏糕團做龍鳳、羊及麻雀,來得有情意。以及央紅姊用深粉紅的蕎麥莖編花

    轎,有紅姊的女心如深秋的艷。

    此外我小時遊嬉多是去溪邊拔烏篠筍,地裏摘桑葚,山上採松花,端午節掘

    清木香,小澗裏拔菖蒲,但也都是正經事。便是捕魚釣魚,也為可以做嗄飯。沿

    溪釣魚,山色橋影,桑竹人家,春風春日,皆在溪水裏,人與溪水與魚兒一樣的

    鮮活。可是后來我在紹興杭州見人河邊釣魚,及來日本見報上常有人物介紹,趣

    味一欄裏或填釣魚,我覺得好像不對。

    胡村溪裏的是三寸二寸之魚,我小時釣得了或捕得了幾條,趕快拿回家養在

    面盆裏,蹲著只管看,那魚依然如在溪水裏的精神,且還黏有溪裏的沙泥,現在

    卻來到我家像個生客,它悠悠的游一回,忽然撥剌一聲跳出面盆落在地上,水濺

    了我一臉。而隨后是煎來吃了。但是我不喜城裏人家養的金魚,還有熱帶魚,我

    更不知拿甚麼態度對它,因為我沒有玩物的習慣。金魚除非是養在大的荷花缸裏

    或荷花池裏。又我在西湖玉泉寺,見池裏養的大魚,一匹一匹像豬群的堆堆擠擠

    ,只覺還不及魚店門口木盆裏養著待賣為饌的活魚,那至少是真的魚,還有著江

    湖之氣。

    草蟲我是喜歡紡織娘。胡村裏夜簷頭飛來一隻紡織娘,嗆啷啷叫得好響亮,

    就像整個庭食門內門外都成了繭鑊邊繅絲的紡車聲,夾在湯湯的溪水裏流去。我

    小時捉到過一隻,用南瓜花餵它。這種紡織娘與普通的叫嘓嘓兒不同,我鄉下叫

    它績佳婆婆,惟不知這佳字到底如何寫。兒歌有、

    火螢蟲,夜夜紅,績佳婆婆糊燈籠,公公挑菜賣胡蔥,新婦抽牌捉牙蟲。

    我養的一隻續佳婆婆入夜果然也叫起來,一樣是那種金鼓夾絲絃之聲,又繁華又

    爽朗。但是我因為待它好,開出籠來看看,給它飛走了。

    此外我捕過幾隻蟬,我鄉下叫知了,知了在原畈上來得個會叫,且叫得來調

    子來得個好,捕了來它可是不作聲了,用指甲刮它腹部的發音處也無用,只會發

    出嘎嘎聲。還有蟋蟀,但是胡村的小孩們不弄這個,我養得一回也不養了,它夜

    裏肯叫還好聽,調弄鬥它可是不怎麼愉快的。后來我在紹興杭州看見街頭賣叫嘓

    嘓兒,倒是熱鬧,而且真也是夏天了,但我總沒有想要買過。

    鳥是小時在書房裏,看見一隻小燕子學飛墜地,我把它放在欄杆上,好等大

    燕子來引它,焉知那大燕子就不要它了,反為趕它啄它,因為人手所沾,氣味異

    樣之故。當下我心裏非常難過,想到早上先生剛教的一課書,周濂溪的愛蓮說,

    原來世界上的東西都有一種貞潔,像蓮花的可遠觀而不可狎玩,我真是做了錯事

    了,差一點沒有哭出來。

    雛燕事件之前,我還養過一隻小麻雀,也是學飛墜地,被我捕得。我鄉下燕

    子來是人家發,要待它好,其餘鳥雀則不在此例。我關那小麻雀在銅腳爐裏,拿

    米與水飼它不吃,捉了草蟲來飼它亦不吃,養得兩天就死了,我當然悲憤,母親

    卻不怎樣同情。又我家有雞無鴨,中秋節有個種田入送來一隻老鴨,放在后院嘎

    嘎叫,我非常驚喜,可是大人把來殺了,毫不理會我的攔阻。中國文明原來是親

    親自仁民,仁民而愛物,層次分明,不許像基督的待路人與待親人無別,或釋迦

    的待眾生亦如待人,所以感情清平。

    我不喜古玩舖,不喜博物館的生物標本,又比起鳥店嘈雜的籠鳥,我也宁愛

    野味店門口掛著的新打來的野鴨與大雁。我小時看見山上飛起雉雞,及桑樹上的

    斑鳩與桑椹鳥,及喜鵲飛來廳屋瓦上喳喳叫,總要心裏一動,因為那都是真的鳥。有一天,我到屋后竹園裏,見地上立看一隻貓頭鷹,兩隻黃眼睛真像貓,想是

    它白晝看不見東西,我攝手攝腳走得很近了它也不動,我正待捉它,忽然忒兒一

    聲飛走了。又一次是一隻珍禽,不知幾時飛來停在我家西簷桑樹上,它停了好一

    回,拖著長長的赤色尾羽,其時傍晚,天色陰灰,總覺得它鮮明真實。那貓頭鷹

    使我敬畏,這珍禽卻只是妙意有在,如蘇軾梅花詩、“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

    在終無"主旨。”

    大起來我也讀過一回西洋哲學,但是不想求真理,因我從小所見的東西皆是

    真的。新近我又隨意看些白居易及蘇軾的詩,那怕是一首極平常的,但凡用的一

    個字眼,寫的一樣東西,皆永絕戲論,而你用怎樣的思想亦到底不能及。這就是

    孔子說的民無信不立的信。但凡真的東西,即妙意有在,所以又奇恣使人驚,卻

    與漫畫式的諷刺完全兩樣。

    我小時沒有甚麼玩,但是曉得遊。而我的遊亦只是遊于平常,如平常屋后的

    竹園我就愛之不盡。竹子的好處是一個疏字,太陽照進竹林裏,真個是疏疏斜陽

    疏疏竹,千竿萬竿皆是人世的悠遠。

    不但竹子好,筍也好。屋后竹園裏茁筍,一株株都是我先覓見。我清早起來

    就開后門出去,一見又有幾株茁來了,便蹲下去看,纔從被窩裏出來的熱身肌碰

    著竹子,竹梢葉裏積著的夜來雨露灑啦啦一大陣搖落在我臉上頭頸上,冰涼的又

    驚又喜。胡村人家種在屋后的都是燕竹,毛竹則種在山上,燕竹只有大人的臂膊

    粗細,燕筍亦不像毛筍的毛茸茸,卻像緞子的光緻緻。我總想用手去摸摸,但是

    母親說摸過的筍要黃萎,長不成竹子。

    小燕子也不可以摸,筍也不可以摸,凡百皆有個相敬為賓。這回我在日本,

    偕池田遊龍澤寺,進山門就望見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裏想“噢,你也在這裏!”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來了。但是我不當即走近去,卻先到殿院裏吃過茶麵

    ,又把他處都遊觀了,然后纔去梅花樹下到得一到。這很像昔年我從杭州回家,

    進門一見玉鳳,就兩人心裏都是歡喜的,但我且與母親及鄰人說話,玉鳳亦只在

    灶前走動,不來搭訕。

    卻說燕筍也比毛筍好吃。毛筍若煮得欠透,吃了喉嚨裏有點哮哮動。毛筍乾

    卻好,要曬成肉桂色,鹽味淡的最上等。此外裏山出蘆鬚竹,只有兒臂粗細,還

    比燕竹小,筍殼微黃,有褐色斑點,味苦,恐怕即是苦竹筍,黃庭堅字帖裏有寫

    著的。蘆鬚筍最遲,又多到不論錢,吃它時初夏的風光皆來到了飯桌上。毛筍是

    端午節前后最盛,我鄉下婦女歸宁,及女婿去望丈人家,凡轄有毛竹山的,皆掘

    筍送禮。誰家人客來時,堂前挑到一擔毛筍,只覺鬧熱堂堂,而這亦都變了是毛

    筍的好味道了。

    還有燕筍毛筍蘆鬚筍醃在甕裏壓緊,六月炎天在簷頭板桌上吃飯時,拿它下

    飯,非常清口,婦女們尤其愛。好筍要留成竹子,新竹解籜時,我拾箬殼最上心

    ,把來曬燥,留著過節裹粽子用。秋天我尋鞭筍,揀沙土墳裂處掘下去,就見有

    鞭筍潔白如玉。掘來鞭筍給母親煮榨麵,請請人客。人家有個竹園,就人來客去

    也叫喊得應,抵得一個魚池。

    凡好東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歲時到溪灘裏挖蟹,一路沿溪灘走去,忽回

    頭望不見橋頭人家,卻來到了山邊深潭,半邊溪灘裏曬不著太陽,松風吹水,我

    就心裏害怕,尋原路回轉,邊走邊哭叫,赤膊穿條青布褲,背脊曬得通紅,赤了

    一雙腳,手拿一隻蒲柳口袋,裏邊有幾隻小蟹。望不見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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