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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显然是某个负责采访社交场合的记者,赶回来提供当晚的有关新闻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进入这间房内。他们神态庄重,气度不凡,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宽边礼帽,仿佛要将自己同众人区别开来。

    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颀长的先生,此人约四十来岁光景,身穿黑礼服,胸前系着白色的领带,头发呈红棕色,嘴角的两撇卷曲的胡髭高高翘起,一副自以为是、傲视一切的神态。

    只听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那就再见了,先生。”

    对方握了握他的手,说道:“再见,亲爱的。”接着便臂膊挂着手杖,嘴上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瓦于是问道:“此人是谁?”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喜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刚看完一篇校样。他同加兰、蒙泰尔合称当今巴黎三个最为出色的专栏作家。其文章妙趣横生,饱含时代风尚。他每周撰写两篇专稿,一年所得为三万法郎。”

    说着,两位旧友开始向外走去。这时,从楼下上来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只见他衣履不整,蓄着长发,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弗雷斯蒂埃低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说道:“他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写的。他也是一个一字值千金的家伙。报馆每收到他一篇小东西,便要付他三百法郎,而且每篇最长不过二百行。我们还是快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已经渴得不行了。”

    在咖啡馆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堂倌喊了一声:“请来两杯啤酒。”

    待啤酒一送上来,他立刻便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杜洛瓦则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在品尝珍贵无比的琼浆玉液。

    弗雷斯蒂埃一言未发,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他突然问道:“你何不试试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以对,半晌说道:“可是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未写过。”

    “这有什么?万事总有个开头嘛。我想,我可以聘请你作我的帮手,为我去各处走走,拜访一些人,搜集点资料。你在开始的时候每月可有二百五十法郎薪酬,车费由报馆支付。你若愿意,我便去找经理谈谈。”

    “我当然愿意啦。”

    “这样的话,你明晚先到我家来吃餐便饭。客人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有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太太,以及你刚才见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再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女友。你觉得怎样?”

    杜洛瓦面红耳赤,神慌意乱,迟疑良久,终于说道:“叫我怎么说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惊愕不已,说道:“是吗?他妈的,这可非同小可。你注意到没有,在巴黎即使没有栖身之地,也不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

    说着,他把手伸进里边背心的衣袋,取出数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带着一股古道热肠、侠义感人的腔调向他说道:“这钱你先拿去,以后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我。你姑且去租一套,或者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去买一套,以应急需。抓紧时间去办吧。明天的晚饭定在七点半,请准时来。我家就住在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激动不已,一边拿起桌上的钱,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非常感谢,你对我真是没得说。对于你的仗义相助,我是不会忘怀的”

    弗雷斯蒂埃立刻打断了他:“瞧你,别说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接着,他转过头喊了一声:“堂倌,请再来两杯啤酒。”

    待这两杯啤酒喝完后,弗雷斯蒂埃问道:“咱们到外面去走走,你看怎样?”

    “好的。”

    他们于是出了咖啡馆,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

    “咱们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人说,巴黎人散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这可不对。我就不是这样,我每晚出来散步,就不知道往哪儿走。如果有个女人陪伴,去布洛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有点意思,可是不会每次都能遂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欢光顾音乐茶座,我可没有这种兴致。我们现在去哪儿呢?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附近有个花园,叫蒙梭公园,夏天夜间开放。人们可以坐在树下,一边喝着清凉的饮料,一边听着悠扬的乐曲。不过此公园可不是个娱乐场所,而是供清闲之辈消遣漫步的地方,因此门票很贵,以便招徕美貌的女士。人们既可以在闪耀着电灯光的沙土小径徜徉,也可以或远或近地坐下来听听音乐。我们过去在缪萨尔也有个类似场所,不过格调太低,舞曲太多,且地方不大,也没有多少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方有这种条件,那才荡人心魄呢!你说咱们去哪儿呢?”

    杜洛瓦诚惶诚恐,一时竟无言以对。但后来终于还是嘣出一句:“‘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至今尚未去过,我想去那边看看。”

    弗雷斯蒂埃不禁叫了起来:“‘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天哪,现在去那儿还不会烤成肉饼?行,就去那儿。那地方总还有点意思。”

    两人于是转过身,向蒙玛特关厢街走去。

    在强烈的灯光下,戏园的门面一片明亮,把在此交汇的四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出口处排着一长排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径直往里走去,杜洛瓦从后面拉了他一把:“我们还没有买票。”

    弗雷斯蒂埃郑重其事地答道:“不必,我来这儿从来不用买票。”

    走到检票处,三个检票员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间的一位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我们这位记者就便向他问道:“有没有位置较好的包厢?”

    “当然有,弗雷斯蒂埃先生。”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他也就推开包着绒垫并装有铜闩的门,同杜洛瓦一起进到了剧场里。

    场内烟雾缭绕,使得舞台和入口部分及较远的地方似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座位上的人几乎都在吸烟,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烟,从这些雪茄和香烟升起的一缕缕细小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轻飘飘直达天花板顶部,聚集于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周围和坐满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形成灰蒙蒙一片。

    剧场四周是个圆形甬道,入口处尤其宽敞,平素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黑压压的男士间川流不息的地方。墙边立着三个柜台,每个柜台里边都站着一个青春已谢但依然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出售饮料的同时也兼售色相。现在,其中一个柜台前正站着一群姑娘在等候来客。

    她们的身后立着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们的袒露背脊和过往男士的面孔。

    弗雷斯蒂埃分开众人,快步往前走着,俨然一副非同寻常人物的神态。

    只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边,向她问道:“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里?”

    “请随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用木板围成的包厢里,包厢很小,没有顶篷,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四把座椅也是红色的,彼此间间隔很小,客人刚好从中通过。两位异地相逢的好友于是坐了下来。左右两边,沿着一条直达舞台的弧线,立着一连串类似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到其脑袋和胸部。

    台上此时有三个年轻男子在轮流作吊杠表演,其中一高一矮,另一个为中等身材。他们都穿着紧身运动衫。

    接着,个儿最高者迈着细小而又迅疾的步伐,首先走到台前。他微微一笑,向观众挥了一下手臂,好似投去一个飞吻。

    紧身衣下,其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清晰可见。他挺了挺胸,以便把太为凸出的腹部往里缩缩。他看去很像一个年轻的理发师,因为头上的头发在正中央截然分明地一分为二。只见他纵身一跃握住吊杠,然后以两手悬在上面,将整个身体像迅速转动的车轮一样,围着吊杠翻转。随后,他两臂绷紧,身躯笔直,一动不动地在空中作了个平卧势,完全靠两只手的腕力握住吊杠。

    从杠上下来后,他在前排观众的掌声中微笑着再度向众人致意,接着便走到布幕边站着,每走一步都要显示一下他那腿部的发达肌肉。

    现在轮到第二个人,即个儿比前者要矮,但身体更为粗壮的人了。他走到前台,作了同样的表演。第三个人也做的是同样的动作,但观众的掌声却要更为热烈。

    不过台上的表演,杜洛瓦并没有怎么看,他不时回转头,向身后的回廊张望着,因为那里站满了男士和姑娘们。

    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你看看池座,里面全是些带着老婆孩子专门来看表演的市井之徒,一些十足的蠢货。包厢里坐的是爱逛剧院的人,内中也有几个搞艺术的,还有几个二流妓女。而我们身后,则是巴黎最耐人寻味的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你好好看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各行各业,哪个阶层都有,但地痞无赖占压倒多数。比如有银行职员、商店店员、政府各部的办事人员,以及外勤记者,妓院老鸨、穿着便服的军官和衣冠楚楚的绔绔子弟。他们有的刚在饭馆吃过晚饭,有的刚刚看完一场歌剧,马上还要去意大利剧场。其余的人便属于不三不四、行踪诡谲一类的了,一眼就可看出。至于那些女人,则清一色都是晚间在‘美洲人咖啡馆’打尖的那种人。这些女人只需一两个路易便可跟你走,因此整天在接肯出五路易的外乡来客,同时一有空便会通知老主顾前来相会。她们在这一带操此营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时在圣拉扎或卢西纳医院接受治疗,每天晚上都出没于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对他的这些话已经没有心思听了,因为此时已有一个这样的妓女将胳肘靠在他们的包厢上,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个胖胖的褐发女人,脸部因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把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红的双唇酷似鲜血淋漓的伤口,显示出一种过分热烈的野性,但却能唤起人们心头的欲望。

    她向一位由身边经过的女友——一个把金发染成红色、也长得很胖的女人——点头示意,把她叫了过来,以谁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向她说道:“瞧,一个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若肯出十路易要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弗雷斯蒂埃回过头来,微笑着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她已看上你了。亲爱的,请接受我的祝贺。”

    杜洛瓦顿时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放有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大幕已经落下,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乘机向弗雷斯蒂埃说道:“咱们要不要出去过过风儿?”

    “走。”

    他们于是出了包厢,立刻卷进了走廊里的滚滚人流中。他们被人推着,挤着,身边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忽而往东忽而往西。眼前所见是男人们戴着的清一色高筒礼帽。至于那些妓女,她们则两个两个地贴着男人们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们当中穿过来穿过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她们的步履是那样地轻盈、敏捷,酷似水中的游鱼,在这股由男士汇集而成的激流中时隐时现。

    杜洛瓦心神荡漾,任凭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周围的空气已被烟草味、汗酸味和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弄得污浊不堪,但杜洛瓦吸入体内,竟是那样地如痴如醉。然而弗雷斯蒂埃已经不行了,只见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且又咳了起来,只得说道:“咱们快到外面去吧!”

    他们向左一拐,到了一个搭有凉篷的院落中,两个设计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内的空气显得格外清爽宜人。花盆里栽着紫杉和侧柏,近旁的小桌边已坐了一些男女。

    “再来一杯啤酒?”弗雷斯蒂埃问道。

    “好的。”

    他们坐了下来,两眼看着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走过。

    不时有个在院内游荡的女人走近前来,笑容可掬地向他们问道:“先生,能让我也喝点什么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可以,一杯水池里的清水。”

    “去你的,真是没有教养。”搭讪的姑娘嘟哝着悻悻走开了。

    刚才依偎在他们包厢后面的褐发女人这时又走了过来。她手上挽着那个肥胖的金发女友,目光中透出傲慢的神情。这两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对,无论哪一方面都十分般配。

    见到杜洛瓦,她嫣然一笑。刹那间,两人的眼神似乎已将各自的内心隐秘告知对方。她拉过一把椅子,安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她让身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接着,她以清脆的嗓音喊了一声:“堂倌,请来两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不免一惊,说道:“你怎么这样放肆?”

    “我所倾心的是你的这位朋友,他可真是仪表堂堂。为了他,我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杜洛瓦怯生生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脸憨笑,抚了抚嘴角卷曲的胡髭。

    堂倌此时将她刚才要的两杯果子露送了来,她们俩随即一饮而尽。然后,她们站了起来,只见那个金发女人向杜洛瓦亲切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一下,对他说道:“谢谢,我的小猫咪,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说完之后,她们便扭着身腰,一步三摇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老弟,看到没有,你对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魅力,望你好自为之,日后定会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一个人要想平步青云,通过她们才是最为省力的捷径。”

    见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说道:“你是不是再呆一会儿?我可是不想再呆,这就回去了。”

    杜洛瓦喃喃地应道:“好吧,我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

    弗雷斯蒂埃站了起来:“这样的话,就恕不奉陪了。明晚的事可别忘了,泉水街十七号,时间是七点半。”

    “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

    他们握了握手,弗雷斯蒂埃于是扬长而去。

    他一走,杜洛瓦顿时感到,自己现在是无所羁绊了。他再度兴致勃勃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两枚金路易,随即站起身,走进人群,用目光在四周不停地搜索着。

    不久,刚才那两个女人终于被他找到。她们仍带着傲慢的神色,在拥挤不堪的男人堆里挤来挤去,希望能找到一个遂愿的嫖客。

    他径直向她们走了过去,但及至到了跟前,他又胆怯了。

    褐发女人首先开言:“你现在能开口了吗?”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此后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既不得前进,又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身边因而很快聚集起一大帮人。

    褐发女人乘机突然向他问道:“想去我家坐坐吗?”

    垂涎已久的他现在是五内沸然,难以自制了,因而不假思索地答道:“想倒是想,不过我身上只有一路易。”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没关系。”

    说着,她伸过手来挽上杜洛瓦的胳臂,表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他们于是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在想,用所剩的二十法郎为明晚的约会租一套晚礼服,是绝无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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