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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就谈得那么投机,便说:“好,好,你们大秀才碰上了大秀才,看来真要酒逢知己千杯少了!来,来,长河,田秀才,都坐下,边吃边谈,你们就来它个‘青梅煮酒论英雄’吧,我也跟着长长学问。”

    高长河笑道:“老书记,你是我们平阳市委班子的老班长,是我们要跟你长学问呀!你看国际展览中心这篇大文章做得多好,多大气!这一篇大文章就够我学一阵子的!我在昨天的党政干部大会上说了,现在先做学生,好好学习。”

    田立业不知轻重地插了一句:“对,对,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

    姜超林白了田立业一眼:“又甩了吧?你这是和谁说话呀!”

    高长河又笑:“老班长,这不是你个人请客么?又不是市委的工作晚宴,既无外宾,又无内宾。酒桌上嘛,咱就放松点,不谈职务大小,也不讲官话。来,来,田秘书长,我们先敬老班长一杯,就为老班长写在平阳大地上的一篇篇好文章!”

    田立业老老实实响应了高长河的号召,把满满一杯五粮液一口干了。

    姜超林又和田立业开起了玩笑:“田秀才,你这一口可是喝掉了下岗工人一两天的生活费哟,是不是也写篇文章讥讽一下你自己?”

    田立业夹了口菜吃着,阴阳怪气地说:“老书记,你以为我不知道下岗工人的苦恼啊?我是没法和你说,天天‘苦恼人的笑’。我妹妹就下岗了,昨天夜里被我在夜班电车上撞见,弄得我一肚子气。我正说呢,这几天就写篇文章,谈谈如何尊重下岗工人的问题。”

    高长河当即表示说:“很好!这篇文章要写,可以从两个方面谈:一、社会要尊重下岗工人,帮助下岗工人;二、我们的下岗工人也要自信、自强。另外,还有一个基本道理也要讲清楚,不能把下岗问题算到改革的账上,一些国企工人的下岗不是改革造成的,而是过去的旧体制造成的,我们今天是在替历史还债。”

    姜超林说:“是啊,说起来伤心,在过去那种计划经济情况下,我们有些国营企业从投产就没赚过钱。先是靠拨款,后是靠贷款,现在怎么办?贷了款还不起,越生产越亏损,不痛下决心进行产业结构调整怎么行?这就势必要造成了一部分工人的暂时牺牲。”

    田立业闷闷不乐地道:“工人们在做牺牲,干部呢?怎么不牺牲?”

    高长河笑道:“你别急,快了,中央机关动作幅度很大,马上就轮到我们了,你这个市委副秘书长要是还不务正业,也许会被我牺牲掉。”

    田立业心里“格登”一下,不做声了。

    姜超林也跟着上劲:“不精简人员倒罢了,真精简人员,是得刷下来一批不干正事的同志,像这位田秀才。哎,我说田秀才呀,陪记者去平轧厂前,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要你向高书记汇报,你倒是汇报了没有?怎么听文市长说,你把记者带到镜湖市去打秋风了?”

    田立业压着一肚子火说:“不是我让李记者去的,是镜湖常务副市长胡早秋把她拐走的,老书记,你又不是不知道,胡早秋这家伙鬼精鬼精的,想组织北京各大报记者看镜湖,进行大规模采访活动……”

    姜超林笑了,又对高长河介绍说:“镜湖那位胡早秋也是个甩子,算个二号甩子吧,根本没个县处级干部的样子,和我们田秀才好得那是割头不换哩。不过,这位同志有一点比咱田秀才强,那就是干实事,他们市长身体不好,这几年一直住院,镜湖政府的工作都是他在干。看看,这次又逮住个宣传镜湖的机会!”

    高长河想了想,对田立业说:“田秘书长,这我可要批评你了!胡早秋鬼精鬼精的,你怎么不鬼精鬼精呀?你是平阳市委副秘书长嘛,咋不让记者们顺便也看看我们平阳呀?看看老书记领导九百万人民干出来的这番大事业呀?平阳可不只有一个镜湖嘛,可看的地方很多嘛!像滨海市呀,烈山县呀,搞得都不错嘛!哦,对了,烈山有个叫赵成全的县长,那是昏倒在省城谈项目的会场上的,得了绝症还坚持工作,事迹很感人哩,最近省报上还登了他的事迹!”

    田立业马上说:“好,好,高书记,既然你有这个指示,我就执行,叫胡早秋他们停下来,就搞个‘首都记者看平阳’的活动!”

    高长河说:“也不能让人家停下来,咱别搞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一套,还要尊重人家的发明权,咱们就搭个顺风车,明天我先和市委宣传部打个招呼。来,还是喝酒,田秘书长,这杯酒我是敬你的,为你看了我那么多文章!顺便说一下,你的文章我也要看,还要看看新华社那位女记者的文章,这话我已经和文市长说过了。”

    田立业敏感地问:“高书记,这就是说,记者的文章你要审?”

    高长河点点头,看了看姜超林:“和老班长一起审。”

    姜超林手一摆:“长河,我就不审了,事实摆在那里,记者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嘛,你们写文章的秀才们不是有一句话吗:‘文责自负’,我看很好嘛!”

    高长河摇摇头:“老班长,不瞒你说,我不太同意发表这篇文章。上午我就说过,孙亚东同志在对待平轧厂的问题上不太冷静,有些感情用事,而您老班长则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您说得很对,平轧厂问题太复杂,涉及面太广,根据几次调查的情况看,困难局面也并不是哪个人的个人腐败行为造成的,而是因为投资主体不明,责任不清,由于计划经济的旧体制造成的。这个观点,我今天也对来群访的工人同志们说了。现在我还想说的就是:老班长,你们老同志在二十年改革实践中摸索出的丰富经验,是我们新同志的宝贵财富。”

    姜超林笑道:“长河,你别捧我了,我们这二十年有了些经验,可教训也不少呀!平轧厂就是个很大的教训嘛!你们这些跨世纪干部在继承财富的同时,也应该正视这种教训!所以,我意见就是:支持那位新华社记者把文章发出来。”

    高长河笑了:“老班长,您能不能和我说点实话?”

    姜超林也笑了:“长河啊,你怀疑我刚才说的是假话呀?”

    高长河喝了口酒,摇摇头:“老班长,您是不是觉得自己退下来了,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看着我们在省里、在北京四处出洋相?为孙亚东同志的不冷静,您就赌这么大的气?”

    姜超林笑得坦荡:“长河,说真的,开始呀,我是有些气,还不但是气孙亚东同志,也气马万里同志,觉得他们连我们的忍辱负重都不允许,实在是有点欺负人了。可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怪不得他们,他们也是好心,也是负责任嘛!换一个角度,如果我是他们也要问:这十二个亿怎么就扔到水里去了?六十七万三千元怎么就送出去了?田立业,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你一定要好好向高书记汇报!”

    田立业点了点头:“好,我听高书记安排。”

    高长河根本不安排,看都不看田立业,只看着姜超林:“老班长,我们还是先喝酒吧!我岳父可是和我说过,说您酒量不小哩,你们过去常在一起喝两盅吧?好像就在我现在住的小红楼上,是不是呀?”

    姜超林抿了口酒:“这倒不假,有时候谈工作谈晚了,就着花生米就喝两口,那时可没有五粮液哟,就是八角五分钱一斤的散酒。有一次喝多了,就在梁老的客厅里打地铺睡着了。现在老了,不行了,今天不是因为给你接风,我是一杯白酒不喝。来,长河,我用梁老的酒敬梁老一杯,你替他干了,好不好?”

    高长河点点头,把酒干了,提议说:“田秘书长,我们给老班长献首歌吧?”

    姜超林大感意外,怔了一下,说:“长河,你还这么多才多艺呀?”

    田立业不知是讥讽姜超林,还是讥讽高长河,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姜超林一眼,说:“老书记,您以为大家都像你,只会工作,不会生活?”

    说罢,和高长河一起起身拿起话筒,唱了起来: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她的名字就叫中国……

    田立业和高长河唱歌时,姜超林呆呆地在酒桌前坐着,失神的眼睛既不看两位业余歌手,也不看电视机屏幕,显得挺无聊的。待等一曲唱罢,姜超林眼睛里才又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礼貌地鼓起了掌,应付说:“唱得不错,不错!”

    高长河指指田立业:“是田秘书长唱得好,我看够专业水平!”

    田立业得意了:“那我再为二位领导献上一首歌吧!《北国之春》——”

    田立业尽情高歌时,高长河又不屈不挠地谈起了平轧厂,恳切地对姜超林说:“老班长,对平轧厂的问题,您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一下么?”

    姜超林叹了口气说:“长河呀,我是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过的。你不想想,平轧厂问题不揭开,马万里、孙亚东那边你怎么应付?和我一样忍着受着顶着?让文春明也再忍着受着?再说,我也替你们想过了,现在情况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党的十五大以后,随着中央的大动作,国家部委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大的权了,谁想卡我们平阳一把也不是那么容易了。至于说涉及到省里个别领导,我的意见是:第一,尽量避免涉及;第二,真涉及了也不必怕,我们就是要总结一下教训嘛,并不是针对谁的。就是那个车祸死去的王副司长,我看也不要多指责。有过去那种不合理的体制,就必然有一大批不负责任的‘王副司长’。长河,你说是不是?”

    高长河想了想,也不知是真想通了,还是故作姿态,终于点了点头,说:“老班长,你算是把啥都看清了!你说得不错,马万里副书记和孙亚东同志也都希望查清楚,今天我批评了孙亚东同志,孙亚东同志意见就很大,情绪也很大,没准还会找马万里副书记汇报,他这个人倔得很!”

    姜超林意味深长地说:“所以,长河呀,平轧厂你是绕不过去的嘛!”

    高长河平静地说:“那我就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也请老班长您帮我再想想。”

    姜超林摆摆手:“算了,为了便于你的工作,我想找个地方躲一阵子,也休息一下。长河,咱们现在订个君子协议好不好?华波同志当市委书记时,我带十几万民工修过海堤、江堤,不敢说是水利专家,在民工中还有点威信。今年汛情来得早,又比较严重,所以,防汛这事我照管,除了抗洪防汛这种事,你最好别来找我。”

    高长河直摇头:“老班长,你还真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姜超林说:“下了就是下了嘛,还垂帘听政呀!”

    这时,田立业已把《北国之春》唱完了,走到桌旁坐下后,又不知轻重地插了句话:“老书记,人家高书记一口一个老班长叫着,你老班长就不经常查查铺,给高书记掖掖被角?就不怕高书记受凉感冒吗?”

    姜超林狠狠瞪了田立业一眼:“田秀才,你这嘴怎么就管不住了?你看你这话说的,也太没规矩了吧?还有一点副秘书长的样子吗?当真想当待岗干部了!”

    高长河表面上不像有气的样子,还笑了起来,说:“田秀才,请你放心——看,我也喊你田秀才了,我不会因为你在酒桌上说这种带刺的话让你下岗的,那也太小家子气了。是不是?可你也得给我记住了:咱们工作就是工作,你要真像老班长说的那样,上班不干正事,光写讥讽人的文章,那我这个市委书记可要公事公办。别说你是秀才,就是举人老爷我也不客气!”

    这话虽是笑眯眯说的,田立业却听出了暗藏杀机的弦外之音。

    田立业这才后悔起来,心想,这场酒恐怕是喝伤了,只怕酒宴一散,高长河就得给他加紧赶制三寸小鞋了。于是,接下来益发装疯卖傻,一会儿给老书记献首歌,一会儿给新书记献首歌,把个接风宴会变成了个独唱音乐会,吵得姜超林头都大了。姜超林让田立业过来喝酒。田立业便又把邪劲儿使到了酒桌上。一会儿敬老书记一杯,一会儿敬新书记一杯,一个人竟把大半瓶五粮液灌了下去,让高长河带着一脸的嘲弄直夸他海量,问他是不是想学学诗圣李白,来个“斗酒诗百篇”?田立业便气壮如牛地说,“百篇”太少,要“斗酒诗千篇”。

    回家后,田立业越想越觉得平阳市委是“换了人间”,自己和老书记姜超林的关系又人所共知,认定高长河无论如何是容不得自己的,于是,便在酒意朦胧之中连夜写了份请调报告,自愿要求调到市人大去,“为我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平阳地方立法工作做出新贡献”。

    把笔一扔,田立业仍然气壮如牛,酒气熏天地对夫人焦娇大嚷大叫:“老婆,我告诉你,对这届平阳市委,我老田是不打算伺候了!当年李白醉草吓蛮书,今天我老田是醉打请调报告……”

    夫人焦娇怕他的声音传到外面影响不好,上去揪他耳朵,叫他轻点声。

    田立业又把焦娇假设成了高长河,叫得更起劲儿:“高长河同志,你不要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才能!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写过几篇空对空的文章么?当真来指导我们平阳干部群众了?试看今日之平阳竟是谁家之天下?要我老田说,它不一定就是你高长河的天下,不一定……”

    就这么胡闹了一通,田立业连脸和脚都没洗,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气得有洁癖的焦娇连连骂着“脏猪”,对他又捶又拧,却硬是没把他拖起来洗脸洗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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