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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麻烦。比如,他们不会让你享受房屋贷款,因为你兄弟是个共产党员。我就对她说:你怕啥。你已经有了一幢自己的房子了。但她还是胆小。”

    “别看安梅阿姨整日价这般忙忙碌碌,”我妈说“但她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在忙点啥。”

    我现在看到的安梅阿姨,是个七十多岁、矮个头怄背的老太太了。她郁郁寡欢,迈着瘦骨伶仃的双腿忙碌着。她有老年妇人那种平坦而柔软的指尖。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安梅阿姨做了些什么,以至引起我妈对她如此苛求。其实岂止安梅阿姨,其他朋友,乃至对我爸、妈都觉得有种种的不够、缺陷和失调。她向来以“五行”的缺损来衡量周围的人。

    对“五行”的理解,则是据她自己对有机化学的理解。她跟我说:

    “火”太盛,则脾气大,比如我爸。妈常常要指责他抽烟的陋习,为此,常惹得爸暴跳如雷。我想现在他之所以常对妈觉得内疚,一定是自觉当时,从来没有好好听听妈憋在肚里的话。

    “木”少了的人,就不大会有主见,耳朵皮太软,比如安梅阿姨。

    “水”太多的人,流向也多,不易集中精力,比如像我:学了半拉子的生物,又转向艺术,随后,当上个小小的广告代理商的秘书,这时无论是我的生物课还是艺术课,都只是半途而废。而现在,又当上个自由撰稿人。

    从前我从不在意她那一套,将此作为是中国人的迷信,那一套只是适合中国的社会环境。二十多岁时,我选读了心理学,我便试图说服她,不要对人太苛求,这不是一种好的教育方法。

    “有一所专门研究人的心理的学校说过,”我说“父母不要老是批评孩子,相反,却应多多鼓励他们。要知道,人们之所以起而奋之,就是为了要迎合世人的托付和期望,而当你只是一味地批评,似乎就意味着,你希望的只是失败。”

    “毛病就是出在这里,”妈这样说“你从来就起不来,懒得起而奋之,那怎么能迎合别人的托付和期望呢?”

    “吃饭了。”安梅阿姨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馄饨,快乐地吆喝着。桌上堆着大量的吃食,晚餐是自助餐的形式,就像桂林故事里的聚会一样。爸正在替自己夹炒面。炒面盛在一只大号的铝锅内,四围搁着小塑料包酱油,那一定是安梅阿姨从克莱门街买来的。馄饨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面上飘着一层葱花。还有一大碟炒杂烩,带甜味的烤猪被切成硬币般大小,还有那种被我称为“手指”的好东西,一卷一卷的,面粉制的皮子很薄,里面的馅子是各不相同:有猪肉糜、牛肉糜、虾仁,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那是我妈常常加工的“营养口口。

    这些人的吃相,可真是不大雅观!好像人人都处在饥饿状态,一个个狼吞虎咽。

    那烤猪肉,被他们一块接一块地送入肚中。他们与桂林的那些女人们到底不一样,他们的食品,要可口美味多了。

    他们吃得很快,完了,男人们便起身离座。于是,似约法三章般,女人们留在桌子边,斯斯文文地把所剩下的佳肴吃完,然后,把碗碟端进厨房堆在水槽内,再依次洗手,她们用力地搓擦着双手。也不知是谁发起这样的仪式。我也跟着把盆碟放入水槽内,然后洗手。女人们正在谈论着龚家的这次中国之行,她们边谈边向公寓后面走去。另一间房里,喜福会的叔叔们早已在扑克桌边就座。那里原是许家四个儿子的卧室,那些寝具箱和油漆剥落的梯子至今还放在里面。乔治叔叔正在发牌,手势之熟练,就像在赌场里混迹过似的。父亲拿出黑猫牌香烟待客,自己嘴上自然也叼上一支。

    我们来到后房,这以前是许家三个女孩子的卧室。我们自小一起玩耍,现在她们已各自成家,而我,又重番回到她们房里来玩耍。一切似乎都没改变,除了有一股浓重的樟脑味。我觉得,似乎罗丝、露丝和盖丽丝,立时会走进来。白色的线织床罩磨损得几乎成半透明状。那阵,罗丝和我两人常爱躺在上面边谈论着男孩子,边拨着上面的小穗子。什么都保持着原状,除了房间中央多了一只桃花心木的麻将桌。桌边是一盏黑杆落地灯。杆上挑起三盏蛋形的聚光灯泡,犹如一棵宽叶橡皮树。

    并没任何人指点我:“喏,这就是你妈的位置。”然而,甚至在大家还未各就各位前,我就有一种感觉,这张靠门口的座位,就是我妈的。那是桌子的东首。

    东方,是万物起始之源。我妈说过,这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风向的起源。

    安梅阿姨在我左侧入座,然后把麻将牌往绿呢桌面上一倒,说:“洗牌。”大家伸手抹着牌,骨牌互相撞击着,发出闷闷的哗哗声。

    “你的牌艺有你妈好吗?”坐在我对面的琳达阿姨,绷着脸问我。

    “念大学时,我曾和几个犹太人稍稍玩过。”

    “噢,犹太麻将!”她不屑地拉长着声音。“那完全不一样。”我妈也常这么说,但她从不解释为什么。

    “或许今晚我不应该就上桌子,我应先在一边看看熟。”我提出来。

    琳达阿姨生气了,觉得我像小孩子般不懂事:“我们总共只三个人,怎么搓?就像只台子只有三只脚,三缺一。映姨的丈夫去世了,她就叫来了她的兄弟。你父亲把你叫来,也是因为同样的道理。”

    我曾问过母亲,犹太麻将和中国麻将究竟有什么不同。然而她的回答,却令我弄不清,她所指的是麻将玩法的不同,还是对中国人和犹太人本身的看法不同?

    “那完全是两码事,”她用英语作着解释“犹太麻将只需记自己手里的牌,玩犹太麻将只要用眼睛就行了。”

    “至于玩中国麻将,”她说“你必须好好动脑筋,这里非常讲究技巧,你得记住别人打出的牌。如果你根本不会出牌,那就变成像在打犹太麻将,这有啥劲?脑筋也不用动,只须冷眼看着人家出洋相。”

    她这样解释,使我觉得,正像我们经常各人讲各人的,我讲我的英文,她则以她的中文作答。

    我问琳达姨:“犹太麻将与中国麻将到底不一样在哪里?”

    “天呀,”她做作地嗔怪着“难道你妈从没跟你讲过?”

    映姨拍拍我的手:“来,好姑娘,学着我们,喏,把牌堆成四块墙。”

    我跟着映姨把牌堆起来,同时不住地偷眼注意着琳达姨,她手脚最快。我的手脚也不比别人慢。映姨开始掷骰子,琳达姨是东风,我则是北风,最下家,映姨则是南,而安梅姨是西。然后再掷骰子,根据骰子上的点数,来决定麻将列上抓牌的切割处。我开始整理我的牌:一串索子和筒子,还有好几对万子,其他零星的杂牌,是不能配上去的。

    “你妈的麻将打得真好,都成专家了。”安梅姨一边笃悠悠地理着牌,一边说。

    每排列一张牌,她都慎重地掂量过。

    现在开始了。大家一边从容地抓着牌,一边开始聊天,有一搭无一搭的。她们用她们自己特殊的语言谈天:一半是洋不洋腔不腔的英文,一半是她们自己的中国方言。映姨讲起她买了半价的毛线,好像就是街上挑来的便宜货。安梅姨则夸耀着自己给女儿露丝的小毛头织了一件这般好的小外套“大家都以为,这是在店里买的。”她得意地说。

    琳达姨则讲到,她怎样对一位售货员大光其人,因为他竟不让她退一条拉练已坏的裙子。“吃!”她一边捞进牌,一边还余怒未息地说:“我都给气死了。”

    “哦,琳达,你并没有死,你还好端端地坐在麻将台边呢。”映姨挪榆着她,一边咯咯地笑着。琳达姨突的一声“碰!”然后啪啦一声,她把牌往台上一摊“和啦!”她一边数着自己的“段头”一边讪笑着瞥了一眼映姨。大家重番洗牌,瞬时没人讲话,一片静默,我不禁觉得有点厌烦,而且也累了。

    “呵,告诉你们一件事,”映姨冷不丁开口,她的嗓门很大,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映姨常常就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有点自说自话。妈就常这么说她:“映姨倒不是听不到什么,而是她根本难得倾听什么。”

    “上礼拜六,埃默森太太的儿子给抓进去了。”映姨的口气,颇有点为自己的消息灵通而得意。“那是张太太在教堂里对我说的。说人家发现,他汽车里藏着大量电视机。”

    琳达姨接口道:“哎呀,埃默森太太可是个好人呢!”言下之意,可惜摊上这么个不肖之子。现在想起来,她讲这话,也是为着顾全安梅姨的面子,不至令其大难堪。两年前,安梅姨的儿子因盗卖汽车音响而被捕。此刻安梅姨似乎正在认真琢磨什么牌,看上去挺不好受的。

    “在中国,现在几乎人人都有电视机。”琳达姨换了个话题。“我们在大陆的亲戚,家家都有电视机——不单是黑白机,还有彩色和遥控的。他们什么都有,因此当我们问,需要带些什么回去时,他们则说什么都不要,只要回去看看他们就足够了。但不管怎么总得带点什么回去,比如录像机和索尼的‘行路人’,给小孩子们玩玩嘛。尽管他们说不用啦,但我想他们会喜欢的。”

    可怜的安梅姨,这时更似在苦思冥想着她的牌,一个劲地挨次捏摸着她的牌。

    我还记得妈跟我谈起过许家三年前的中国之行,那次安梅姨几年来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两干美元,全在她娘家兄弟身上花了个精打光。我妈见识过她那沉甸甸的行李:一只箱子里塞满了各种干果和口香糖,糖衣腰果,速溶咖啡和果汁软糖。而另一只箱子则塞满了可笑的衣物,全是崭新的。有色彩鲜艳的加尼福尼亚式的海滩装,垒球帽,宽紧腰的棉布短裤,投弹手外套,斯丹福t恤和水手袜。

    我妈曾劝告她:“谁要这种华而不实的玩意?他们只需要钱。”但安梅姨却说她的兄弟很穷,相比之下,她却富有多了。因此,她还是坚持带着这么一堆东西及省吃俭用攒下的两千块钱去中国了。当他们所在的旅行团最后抵达杭州时,她在宁波的全部亲友,都拥至杭州去接他们,这里不只包括安梅姨的小弟,还有弟妇的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一个远房的堂妹及堂妹夫及那妹夫的叔父,他们各自还带了岳母和孩于,甚至他们村里的那些没运气有海外关系的朋友,一大群人都拥到杭州。

    正如我妈说:“安梅姨在没到中国前,曾以为她将给她弟弟带去财富和幸福,将让她弟弟在中国过上生活水平中等的好日子。然而待她回来后,则哭丧着脸说:人人都伸手向她要这要那,她是旅游团里唯一给洗劫一空而离开的一个成员。”

    我母亲的估计给证实了:不会有人要那种t恤和花哨的衣服,那些糖果给抛在空中不及落下就不见了。当箱子给掏空时,那些亲戚还在一个劲问:“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安梅姨和乔治叔叔被敲诈掉的不仅仅只是价值两千美元的电视机和冰箱,还有计六个人在环湖宾馆一夜的房钱,在餐厅的三桌外宾规格的筵席,以及给每位亲戚的三份特殊礼物,最后,还把五千元外汇券“借”给一个堂妹的“小叔”他说要买一辆摩托,然而这人最后连钱带人都不见了。待第二天他们坐火车离开杭州时,许家夫妇发现,他们竟花了九千美元来应付这些亲戚。几个月后,在第一中国浸礼会的一个心情激荡的圣诞礼拜上,安梅姨作见证说:“施较之得,更令人感到幸福。”她只是以此来平衡自己受伤的内心。我妈对此也颇赞同。反正,她的老朋友安梅姨所作的施舍,已够修好几个来世了。

    现在,琳达姨在麻将台上如此津津乐道地称赞着她的大陆亲友的种种通情达理之处,我想,她应该明白,这会伤了安梅姨的心的。琳达姨是在使小心眼?也许,我妈只跟我一个人讲过,有关安梅阿姨夫妇在大陆被敲竹杠的倒霉事。其他人对此,或者还蒙在鼓里呢?

    “精美,你还在读书吗?”琳姨问我。

    “她叫琼。她们都有美国名字。”映姨说。

    “叫琼也好。”我说。我倒宁可叫琼。事实上,如今在美国出生的华裔用中国名字,倒变成时髦之举了。

    “我早已不读书了,”我说“我离开学校已有十几年了。”

    琳达姨的眉毛扬成了弓形:“可能我把其他朋友的女儿与你搞混了。”她说。

    但我马上觉得她在撒谎。我知道,妈肯定已跟她说过,我打算回大学读完我的学位。

    因为约半年前,我与妈又争辩了一次,她认为我是个失败者,一个大学的流生,坚持要我回校去把学位读到手。

    我又一次哄了她:“你讲得对,我得考虑一下。”

    我一直假定,我们母女间,持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即她并不真的认为我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而我,确也从心里觉得,要多多尊重她的见解。但今晚琳达姨又一次提醒我:我们母女俩,从来没有互相了解过。我们只是在注释着彼此的见解。

    可我听人耳已打了很大折扣,而母亲听入耳的,却比我说的内容要多得多所以,她才会跟琳达姨说,我打算回学校去读个博士学位。

    琳达姨与我妈,既是好朋友,又在明争暗斗。她们花了整整一生,拿各自的孩子攀比着。我比琳达姨的宝贝女儿薇弗莱大一个月,打从我们襁褓时代起,我们的母亲们就开始比较我们肚脐的折痕,耳垂的形状,跌破的膝盖愈合时间的长短,头发的密疏与深浅,穿破鞋子的多少后来,就是薇弗莱的棋下得有多好,又捧回了多少奖品,多少报纸刊出了她的名字,她游览过多少城市

    我妈一听琳达姨提到薇弗莱,心里就不舒坦,自觉无法与她攀比。起先,妈是挺想培养我的。她替楼下一个退休教师做清洁工,而请他做我的免费钢琴教师,并借用他的钢琴让我练琴。然而我还是成不了独奏钢琴家,哪怕在教堂的青年唱诗班上伴奏也没有资格。她将此解释为,我是个大器晚成者。比如爱因斯坦,在他发明原子弹前,大家都以为他智力迟钝。

    这圈麻将是映姨赢了,各自数好“段头”后,又开始新的一圈。

    “知道吗,丽娜搬到树林区了?”映姨以一种大明星的自负口气说,一边看着她的牌,似乎不过随便说说的样子,一边迅速地收敛起那副得意的笑容力图作出谦虚的姿态:“当然,这还谈不上是一流的住宅区,也不属百万级的宅第,但这总归是一笔上算的投资,好过付房租,免得不意中被某人用手指弹出去。”

    我这下明白了,映姨的女儿丽娜,一定已把我在俄罗斯公寓——一个层次较低的宅第,被房东赶出来的事告诉她妈了。不管怎么说,丽娜和我还是朋友。我们都长大成人了,相互说了太多的悄悄话,而且,同一件事,颠来倒去要讲上好几遍。

    “时间不早了。”当这一圈完了后,我起身说。但琳达姨却把我按四座上。

    “再坐一会,我们再聊聊,让大家重新认识一下你。”她说“我们已有好久没有接触了。”

    我清楚喜福会的阿姨们的这些客套:比如心里明明希望你可以告辞了,嘴上却还一个劲地挽留你,就像现在对我这样。“不,我真的要走了,谢谢。”我说,并且很高兴自己还记得应付这种客套的惯用托词。

    “不,一定要再坐一会,我们有要紧事要跟你说,这与你妈妈有关。”映姨的大嗓门叫住了我,其他人的神情看上去也有点尴尬,好像这并非她们的本意,要在这里,触及一个多少令人伤感的话题。

    我坐了下来。安梅姨旋身出去一会,端来一碗花生米,随手掩上门在桌边坐下。

    霎时众人鸦雀无声,似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话题。半天,映姨开口了:“我想,你母亲的死,是因为她冒出一个强烈的欲望。”她以不连贯的英文说着,渐渐改用中文娓娓地说开了。

    “你妈,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她很爱你,更甚于爱自己的生命。所以你就该明白,这样的母亲,是怎么也忘不了她另外两个孩子。她知道她们还在人世,还活着,在她去世前,她就打定主意去中国找她们。”

    我立时想到,桂林的那对婴孩!我不是她们中之一。她们被她用吊带吊在双肩。

    她的另外两个女儿!瞬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就置身在硝烟弥漫的桂林空袭之中,我看见,两个婴孩躺在路边嗷嗷啼哭,她们吮得通红的拇指,在我眼前晃动。她们的哭声感动了路人,她们被抱走了,她们得救了。然而现在,妈妈已永远离开了我,她回中国去照看这两个孩子了!在我神情恍惚之际,远远飘来映姨的声音:

    “她找了多少年啦,写了一大堆信”映姨说“去年,她终于打听到了她们的消息,她打算马上跟你爸说哎呀,真说不过去,哎呀,真不好受,把自己孩子活生生地扔了,难为情呀!”

    安梅激动地打断了她:“因此,我们就按这个地址发了封信,”她说“我们就说,你母亲,想要见见她们,现在,对方,你的姐姐们,回信来了,是你的姐姐呀,精美!”

    我的姐姐!我机械地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音在我,还是第一次发出。

    安梅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整齐地由上至下,用蓝墨水写着一行中国字,中间一个字的墨水洞开来了,是眼泪吧?我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张纸片,奇怪我的姐姐们,竟能书写如此流利的中国字,她们还能读中国字。

    阿姨们对着我嘻嘻笑着,就像我是个死而复活的人一样。映姨又递给我另一只信封,里面是一张一千二百美元票面的支票,接受者是我。我弄糊涂了。

    “我的姐姐给我的?”我问。

    “哪里。”琳达姨嗔怒地说“每年,我们将赢来的钱积起来,然后去一流的餐馆享用一顿。你母亲赢得最多,所以这里的钱多半是她赢来的,我们只添进了些许零头。这样你就可以用它作为去香港的费用,再乘火车去上海看望你的姐姐们。

    至于我们,实在已经吃得太多了,要减肥节食了。”

    “去看我的姐姐。”我漠然地重复了一遍。我有点害怕这样的会面,想象不出,这将是怎样的一个场面?阿姨们编造的那个有关年终宴会的谎话,令我窘迫不已,我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我见到了母亲那颗拳拳之心,但又实在对她一点也不了解。

    “你必须去看看你的姐姐,把你母亲的死讯告诉她们。”映姨说“然而最要紧的是,你必须告诉她们你妈的身世。对这个母亲,她们是一无所知的,但她们必须知道。”

    “去看望她们,跟她们讲讲妈妈。”我连连点头答应“但是我该怎么说呢?关于妈妈,我能对她们说些什么呢?对她,我一丁点也不了解。”

    阿姨们面面相觑了半天,好像我说了什么神智不清的话语。

    “你,竟然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安梅姨怀疑地嚷起来“亏你说得出口。你必须了解自己的妈妈!”

    “跟她们讲讲,你在这里的家,讲讲你妈,是怎么撑起这份家业的。”琳达姨给我出了个主意。

    “还有,跟她们讲讲,你妈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她教你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她的一部分思想,已经钻入你的脑子里了,”映姨说“你妈,真是个能干的女人。”

    刹那间“跟她们说”“跟她们讲”就像一曲多声部合唱,直冲我的耳膜。

    “她的能干。”

    “她的活络。”

    “她那能干的持家之道。”

    “她的希望。”

    “她烧的那一手好菜。”

    “想想看,女儿竟然不了解自己母亲!”

    细细想想,她们的种种叮嘱,她们对我的吃惊,其实只是,由我联想到她们自己的女儿。她们的女儿们,也像我这样,对自己母亲带至美国的准则和企望一无所知,而且漠不关心。她们发现,自己的女儿们不耐烦母亲们的汉语交谈,而当母亲们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她们解释,或注释某种意图时,女儿们则耻笑她们的英语,认为她们脑子不大灵活。母亲们认为是快乐和幸福的,在女儿眼中却不一定。对这些根本没见过世面的美国出生的脑袋瓜“喜福会”三个字是空空然,毫无意义。

    她们无奈地看着这些女儿们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将来还会儿孙满堂,繁衍下去,却看不到将母亲们的准则和期待代代相传的可能和希望。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们。”我一口答应着,然而阿姨们却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我会把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们。”我十分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终于,她们渐渐漾起微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手。虽说她们的神情看着还有点怅然,若有所失,但目光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她们相信我会兑现我所说过的话。她们还能再要求些什么?我还能再允诺些什么呢?

    于是,又重番开始吃那酥烂的煮花生,一边开始讲述她们自己的故事;她们又变成一群年轻的姑娘,怀旧,梦想,憧憬着未来;那个宁波弟弟虽说很伤了姐姐的心,但或许他会把那九千美元连本带利还给姐姐的,这多少令她有点欣慰。某人的儿子,对立体声音响和电视机有浓烈兴趣,一旦他改邪归正,他可索性从事修理电器的事业,说不定,他还可以把这生意做到中国去。某人的女儿,她会生下个健康的婴儿不论现实是如何千疮百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则端坐在麻将桌上我母亲的位置上,那是东首,万物起源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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